
在中国思想史上,老子将“道”由一个日常语词擢升为哲学体系的核心范畴,完成了中国哲学史上的第一次形上学突破。这一理论创造并非凭空而来,而是建立在前人长期的思想积累之上。从西周青铜铭文中表示具体道路的“道”,到老子笔下作为宇宙本原的“道”,其间经历了漫长而深刻的哲学抽象过程。
一、前老子时期“道”范畴的历史演进
“道”字最早见于西周早期青铜器铭文,其本义仅指人行走的道路。但这一看似具象的概念中已蕴含了多重可被哲学引申的潜在特质:
由于“道”具有确定的指向,是人们达到特定目标的必经之路,于是引申为事物存在与发展的必然性与必然趋势;由于人们要在'道’上重复往返,于是引申为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;由于人们必须沿着“道”一直走下去才能达到目的地,于是引申为事物的发展和人的行为所必须遵守的原则。
《诗经》中的“道”已开始超越其原始意义。如“道阻且长”、“道阻且跻”等句,表面描述道路艰险,实则借道路意象隐喻社会现实与人生困境,通过“比兴”手法实现初步抽象化。这种不自觉出现与本义相脱离的苗头,标志着“道”由具象名词向哲学范畴演化的第一步。
《尚书》对“道”的抽象迈出关键一步:
“无有作好,遵王之道;无有作恶,遵王之路”(《洪范》)
此处的“王道”已非具体路径,而是上升为政治伦理原则。而“天不可信,我道惟宁王德延”(《君奭》)与“皇天用训厥道,付畀四方”(《顾命》)等句,更将“道”与社会规律、天命法则相联系,使其初步具备规律性与原则性内涵。
春秋时期,《左传》《国语》对“道”的哲学化达到新高度。其论述可分为三类:说明社会规律的“人之道”,说明自然规律的“天之道”,以及统合二者的“天人合一之道”。“人之道”涵盖伦理规范(如“亲之道”“忠信卑让之道”)、社会制度甚至人性本质(“思乐而喜,思难而惧,人之道也”)。而“天之道”的提出尤具突破性:
“盈而荡,天之道也”(《左传·庄公四年》)
“天道皇皇,日月以为常……阳至而阴,阴至而阳”(《国语·越语》)
这些表述揭示了物极必反、阴阳转化的自然法则。虽然此时的“天之道”仍掺杂意志天成分(如“天道赏善而罚淫”),但其对自然规律的认知为老子提供了直接思想资源。《左传》《国语》更进一步将天道与人道相贯通:
“必顺天道”(《国语·越语》)
“因天之常,与之俱行”(《国语·越语》)
这种“推天道以明人事”的思维模式,使“道”初步成为统摄自然与社会的普遍哲学概念。至此,“道”范畴的哲学抽象已基本完成,为其在老子哲学中的形上飞跃铺平了道路。
二、形上之“道”:本体的确立与特性
老子以前人思想为基石,将“道”提升至宇宙本体高度。他首先赋予“道”超验性存在证明:
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独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下母”(二十五章)
“视之不见名曰夷,听之不闻名曰希,搏之不得名曰微……是谓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”(十四章)
“道”的不可感知性(夷、希、微)源于其形上本质。老子设定“道”无形无名的深层逻辑在于:有形之物必限于特定时空而难免生灭,但作为本原的“道”必须是永恒的;有名之物必有规定性而成为有限存在,但“道”作为无限者必须超越一切限定。故老子开宗明义:
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”(一章)
这一命题揭示了语言对形上本体的表述困境——真常之“道”超越感性经验与概念规定。
为解决“道”的实存性与超越性矛盾,老子创造性地提出“有”“无”辩证统一论:
“'道’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;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”(二十一章)
“无”表征“道”的形上超越性(不可感知、无规定性),“有”则指其蕴含无限生机与实存性(“其中有象”“其中有物”)。两者同指道体:
“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……此两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”(一章)
郭店楚简《老子》的出土更印证此解。今本四十章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,简本作“天下之物生于有,生于无”。衍文“有”字的去除,消解了“无”生“有”的生成论误读,还原了“有”“无”作为道体双重属性的本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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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道与万物:生成、根据与复归
(一)宇宙生成论:道生万物的历程
老子构建了系统的宇宙生成模式:
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(四十二章)
1. “道生一”:“一”指浑沦未分的道体本身。“道”作为绝对唯一者,“混而为一”(十四章),蕴含创生潜能。此阶段强调本原的整全性。
2. “一生二”:道体内在阴阳机制分化,“万物负阴而抱阳”(四十二章)。阳气清轻上升为天,阴气浊重凝滞为地:
“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”(三十章)
天地作为“形而下者”虽与万物同类,但在生成序列中成为关键中介。
3. “二生三”:阴阳交感生“和合之气”,此为万物化生的过渡状态。
4. “三生万物”:和合之气化育众有,万物皆禀阴阳而成。此过程体现“由形而上向形而下落实”的渐进性。
(二)本体依据论:道在万物中的内在性
“道”创生万物后并未抽离,而是内化为万物存在根据:
“天得一以清……神得一以灵……万物得一以生”(三十九章)
“大道氾兮,其可左右。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”(三十四章)
此内在之“道”称为“德”:
“道生之,德畜之”(五十一章)
《庄子·天地》:“物得以生谓之德”
道与物构成“水波一体”式关系:
“道不离物,物不离道,道外无物,物外无道”
(三)循环回归论:万物复归之道
万物运动呈现向道体回归的循环:
“大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”(二十五章)
“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……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”(十六章)
“归根”“复命”揭示万物通过回归本原获得新生:
“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”(二十八章)
“朴散则为器”指向万物化生,“复归于朴”则完成形下向形上的回归。这一循环运动构成宇宙存在的根本律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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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规律之“道”:常与变的统一
老子以“常”概念表述规律:
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(一章)帛书本作“恒道”
韩非释曰:
“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,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”
“常”包含双重含义:一是道体的永恒性(“独立而不改”);二是运动中的不变律则(“周行而不殆”)。道体在永恒运动(“变”)中展现出确定不移的规律(“常”),形成“常变统一”的辩证法则。
万物运动遵循“循环往复”的总规律:
“反者道之动”(四十章)
这种“逝—远—反”的回归运动,构成宇宙存在的根本模式。具体规律上,老子提出“柔弱胜刚强”、“有无相生”等辩证法则,展现规律多样性与特殊性。
五、无神论转向:以道代天的革命
老子“道”论实现了对宗教神学的哲学突破:
(一)否定主宰之天
“天地尚不能久”(二十三章)
“道冲……象帝之先”(四章)
将“道”置于“天”乃至“上帝”之先,剥夺其至高地位。
(二)消解神学目的论
以自然生成论取代天意目的论:
“道生之,德畜之,长之育之,亭之毒之,养之覆之”(五十一章)
万物化生纯任自然,非为任何预设目的。
(三)弱化鬼神权威
“以道莅天下,其鬼不神”(六十章)
以道的自然性消解鬼神干预能力。
尽管老子未彻底否定鬼神存在,但其天道自然观为后世无神论(如王充“天道自然无为”)奠定基石,标志着中国古代哲学理性精神的觉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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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语:道的哲学革命与历史回响
老子“道”论的划时代意义,在于实现了三重突破:概念上,完成了“道”由日常语词向形上本体的跃迁;理论上,构建了以“道”为核心的宇宙生成—本体论体系;思想上,以哲学理性取代宗教神学,确立了中国哲学的自然主义传统。
其“有—无”辩证解决了本原的实存性与超越性矛盾;其“道物不二”论阐明本体与现象的相即关系;其“反者道之动”揭示宇宙运动的根本规律。这些创造既是对前道家时期思想资源的熔铸(“总结和提高”),更为后世开辟了无限阐释空间——从庄子的“道通为一”到王弼的“以无为本”,从程朱理学的“理本论”到现代新儒家的形上重建,“道”始终作为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,彰显着老子思想的永恒活力。
正如《老子》三十四章所言:“大道氾兮,其可左右”——道体的普遍性与生命力,早已超越时空界限,成为中华文明对宇宙人生终极思考的永恒基石。
参考文献:陈鼓应《老子今注今译》、陈鼓应、白奚《老子评传》、刘笑敢《老子古今》、李零《郭店楚简校读记》、许抗生《老子研究》、王博:《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》、裘锡圭《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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